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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会在经济合作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就算没有核武器也能保障自身安全。” 文/曹然 本刊记者/徐天 符遥 徐方清 在与金正恩的历史性会晤快要结束时，特朗普在iPad上为金正恩点开了一段事先准备好的、颇有感染力的视频短片。 视频回顾了朝鲜从过去到今天的很多标志性画面，又出现了想象中的未来图景：“今天就能开启一个新世界，一个友谊、尊重、善意的世界。进入这个世界，机遇的大门打开，会有来自世界各国的投资。大量的资源，创新的技术，崭新的发现。假如历史可以改变，世界会不会接受这种改变，历史的这个时刻何时开始？一切取决于一个选择，就在今天，就在现在，就在这个时刻。”
当地时间6月12日上午，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加坡嘉佩乐酒店举行首次会晤，双方握手致意。这是在任的朝美领导人数十年来首次会晤及握手。 会晤当天下午，在美国总统特朗普结束同朝鲜国务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恩会晤后的记者会上，这个视频短片又一次在嘉佩乐酒店播放。当朝鲜语版的这段看上去像朝鲜宣传片的视频在记者会现场的大屏幕上播放时，记者们一片惊愕：这是美国总统的记者会？随后英文版的短片开始播放，记者们的疑惑才渐渐被打消。 特朗普和他的团队精心准备的视频，表达了美方的诚意，也提出了美方的关切：“这位领导人是否会带领国家进步，加入这个新世界，做祖国人民的英雄？他是否能够握住和平之手，得到前所未见的繁荣？是选择美好生活还是得到更多的孤立？他会选择哪条道路？” 特朗普随后告诉记者：“我觉得他(金正恩)喜欢这段视频。”美国总统很看好朝鲜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未来，但“这一切都取决于金正恩想要什么，朝鲜人民想要什么”。 就在与特朗普举行会晤的前一天晚上，金正恩在夜游新加坡时说：“今后(朝鲜)要在各领域多学习新加坡的好知识和经验。”登上滨海湾金沙酒店瞭望台俯瞰市内夜景时，朝鲜最高领导人赞赏道，“新加坡果然名不虚传，干净又美丽。”夜游的最后，金正恩表示他充分了解了新加坡的经济潜力和发展面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一个多月前，在4月20日举行的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七届三中全会上，金正恩宣布朝鲜将从核武、经济发展并举转为“集中一切力量开展全部动员国家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经济、划时代地提高人民生活的斗争”。目前，经济建设运动已在朝鲜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 半岛新经济地图 站在军事分界线前，游客们牵着手满面笑容地迈步走向南方。4月27日之后，韩国总统文在寅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的携手跨越朝韩军事分界线的举动，被周边旅游景区的游客们纷纷模仿。
当地时间4月27日上午9时30分(北京时间8时30分)，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从板门店跨越军事分界线，与韩国总统文在寅握手，实现初次会面。 韩国非军事区旅行社的简报称，朝韩领导人板门店会晤结束后一周，韩国北方边境旅游咨询数量就增至往年同期的1.5倍。韩联社记者观察到京畿道第三地道、都罗山瞭望台、江原道第二地道、月井里站等“三八线”景点里游客人数大增。 与此同时，“拆除边境宣传喊话工具”成为《板门店宣言》第一项成功落实的条款。如今，南北边界长达545公里的非军事区已变成韩国政府宣传的“一个和平的地方”。而文在寅政府对此早有准备。今年3月底确认领导人会晤日程后，韩国旅游发展局就组建了韩朝观光专案组，快速上马非军事区旅游项目，“三八线”沿线地区政府也在加强非军事区旅游线路的宣传和开发。 频繁出现在“三八线”上的不只是游客。6月8日，韩国统一部次官千海成率领考察团访问了开城工业园区，成为园区因朝韩关系恶化而关闭2年零4个月后第一批接待的南方客人。韩国统一部公布的考察结果显示，关闭前总生产额达32亿美元的园区建筑外观基本良好，但多年荒废的内部设施亟须翻新。 发展非军事区旅游、重启开城工业园区建设，是文在寅“半岛新经济地图”构想的一部分，其最终目的是实现朝鲜半岛乃至整个东北亚的共同繁荣。而反复保证将在朝鲜弃核后“帮助其繁荣”的特朗普在飞抵新加坡前曾在会见记者时表示，希望韩国等朝鲜周边国家政府承担这一责任。 半岛新经济地图是文在寅于2017年7月6日在德国科尔伯基金会演讲中详细阐述的构想。他将韩朝经济版图重新整合划分为环西海(黄海)、环东海(日本海)和半岛中部(非军事区)三大经济圈，在三个经济圈内分别进行朝韩经济合作和国际合作。 按照文在寅的构想，朝韩将在环西海地区建设连接首尔、开城工业园区、平壤、新义州直至中国的跨境铁路，打造交通、物流产业纽带。在环东海地区，南北双方将联合开发金刚山、元山、罗先等商贸口岸，开通朝韩俄天然气管道，打通韩朝俄的能源、资源纽带。在中部地区，联合开发的雪岳山、金刚山、元山、白头山与由非军事区改造的“生态和平安全旅游区”将形成一条旅游产业纽带。 1998年6月和10月，韩国现代财团名誉董事长郑周永两次带着500头牛访问朝鲜，并以财团名义与朝鲜商定开放金刚山旅游。这是朝鲜半岛南北双方自朝鲜战争结束之后开展全面交流、对话的开端。到1999年底，金刚山游船累计接待韩方游客一万三千余人。 郑周永访朝之际，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提出政经分离、民间外交先行的统一政策原则，将南北经济合作视为开展政治对话的缓冲。金大中的继任者卢武铉继承了这一观点，在解决朝韩西海地区冲突时，他认为如果搁置争议、先进行经济合作，就能“建立双方为了经济合作而自由交流所需的新秩序”，从而“自然而然地形成和平制度”。 与金大中、卢武铉不同，文在寅将半岛新经济地图列为“文在寅的韩半岛政策”三大目标最后、最终的一步。他在2017年7月发布的《国政运营五年规划》中提出，“落实韩半岛新经济版图构想，挖掘经济增长新动力”，目的不是为政治对话进行铺垫，而是通过三条纽带将朝鲜半岛作为整体纳入东北亚经济合作体系，实现朝韩双方的共同繁荣，直至构筑“南北韩统一市场”和“共存共荣的经济共同体”。比卢武铉的观点更进一步，文在寅特别强调半岛新经济地图的深层意义：“朝鲜会在经济合作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就算没有核武器也能保障自身安全。” 2018年4月27日，包含这个宏大构想的图册和视频资料被文在寅亲手交给了金正恩。迄今为止，朝鲜尚未对半岛新经济地图正面回应。但4月以来，文在寅在半岛新经济地图中强调的“繁荣”同样成为朝鲜媒体报道中常见的内容。在5月16日的社评中，朝中社将“共同繁荣”列为朝鲜民族应当“早日实现”的目标。 在2018年5月1日的纪念“五一”劳动节中央报告大会上，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常委、内阁总理朴凤柱如此表达朝鲜对繁荣的期许：“在所有工矿企业高高响起生产正常化轰隆声，让每个田野迎来丰收秋天，以使全国响遍人民的笑声。” 这段话源于今年4月20日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七届三中全会上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的报告。金正恩宣布朝鲜将从核武、经济发展并举转为“集中一切力量开展全部动员国家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经济、划时代地提高人民生活的斗争”。目前，经济建设运动已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 朝鲜甚至为此改革了部分政府分工，金正恩在大会发言中突出了朴凤柱内阁的重要性，要求“各部门、各单位要无条件服从内阁为贯彻党的经济政策的统一指挥”。之后的朝方公开报道显示，内阁中负责地方产业的部门已由“食料日用工业省”更名为“地方工业省”。 为“营造有利于进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国际环境”，在七届三中全会《关于宣布经济建设与核力量建设并举路线的伟大胜利》决议书中，朝鲜劳动党特别强调要“积极同周边国家和国际社会密切联系和进行对话”。在今年两次访华并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会晤时，金正恩都提到“同步性”的半岛政治解决方案，主张在无核化等议程开展时，国际社会同步对朝鲜提供经济支持。
5月26日，韩国总统文在寅在板门店朝方一侧的统一阁与朝鲜国务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恩举行会晤。 担忧与观望 自1998年金大中缓和南北关系以来，朝鲜一直重视与韩国的经济合作。韩国统一部数据显示，从2002年到朝韩关系恶化前的2007年，每年双方进行的会谈都以经济类对话最多。其中2007年双方共进行55次会谈，经济对话达22次。今年以来，虽然双方尚未进行经济对话，但朝方体现了强烈的交流意愿。仅1月到5月，朝鲜南下交流人员已达544人，超过了2008年以来每年全年访韩人数。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朝鲜尚未向韩国重新开放金刚山旅游，但已经开始加快建设由金正恩划定的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朝中社5月9日、18日两次刊发报道，称处于前往金刚山必经之地的元山市正在积极推进海岸旅游区建设，宾馆、海滨浴场、高丽医房、朝鲜学堂、朝鲜服装店等面向国际游客的设施拔地而起，“引起内外关注”。朝鲜政府在邀请各国记者参观北方核试验场关闭仪式时，提到希望记者们同时参观正在开发中的元山特区。 5月26日，受邀的记者们抵达元山。金正恩也在这一天前往海岸旅游区视察，并明确要求在明年太阳节前完成该旅游区建设。随后，6月9日，朝中社报道了金正恩视察新建的平壤大同江水产品餐馆。朝鲜领导人特别指示餐馆“要为来朝鲜访问的外国客人进行服务”，并称之为“又诞生了一个像玉流馆一样可以代表平壤的餐饮业基地”。此前，朝鲜政府在玉流馆招待了4月1日来访的韩国艺术团和记者团，之后把玉流馆冷面带到了板门店会晤的欢迎晚宴上。 虽然文在寅提出了半岛新经济地图，但在落实朝韩合作上，他显得相当谨慎。2017年6月访美时，文在寅提出不轻易重启开城工业园区和金刚山旅游，“至少要到与朝鲜认真进行弃核对话阶段才能提上议程”。迄今为止，韩国统一部尚未编制落实新经济地图的综合规划，韩国政府经济部门负责人也没有加入4月27日板门店会晤的筹备委员会。 当文在寅于4月30日透露向金正恩递交新经济地图资料后，青瓦台核心人士接受韩联社电话采访时表示，总统的意思不是要求立即着手与朝鲜开展经济合作，而是为此“热身”，现在不宜立刻进行经济合作。5月8日，韩国一家发电公司向执政党提交方案，准备在朝鲜分阶段建立风力、太阳能、火力发电厂。青瓦台的回应称，只有先解决朝鲜无核化和制裁问题，才会考虑具体经济合作方案。 2000年朝韩第二次领导人会晤时，朝方就提出因为政治因素“南北经济合作总是被耽搁，协议也无法遵守”，但时任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与韩国总统卢武铉依旧在西海问题等政治、军事议题上达成了先经济合作、后政治谈判的共识。次年上任的韩国总统李明博奉行经济制裁与政治对话并行的“双轨制”，卢武铉达成的经济合作意向因此未能展开。 被韩国统一部誉为南北交易“核心”的开城工业园区，也因为成为政治工具而遭到失败。2016年，韩国政府称“因朝鲜接连不断地进行核、导弹挑衅”，开城工业园区被“作为实现朝鲜无核化手段”而停工，园区里的韩方资产也被朝鲜冻结。统一部的数据显示：2015年朝韩双方贸易总额为27.14亿美元，而开城工业园区关闭后的2016年，双边贸易总额仅为3.33亿美元。 2017年文在寅提出半岛新经济地图后，吸取开城工业园区教训的韩国企业很快提出了对新政不可持续的担忧。开城园区企业协会会长申汉龙在《致总统的呼吁书》中特别援引开城工业园区关闭事件指出：“韩国企业界积极支持总统的半岛新经济地图构想，但如果政府推动的项目中途流产，试问有哪个企业会放心参加经合项目落实构想。”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6年2月11日，韩国坡州市，韩政府10日决定停止开城工业园区运营，韩方企业正准备从开城工业区撤出。图为韩方军事人员在工业区附近。 以跨境铁路推动国际合作 “去过平昌冬奥会的人说，平昌的高铁非常好。”2018年4月27日，刚走进板门店“和平之家”的金正恩就在寒暄中提到了韩国高铁。文在寅立刻回应：“以后朝韩如果通火车，那么两国就都可以有高速列车了。”此前，半岛南北双方仅于2007年12月到2008年11月运行过448次跨境货运列车，至2008年12月因双边关系恶化中止。 6月1日，半岛东西两岸的沿线跨境铁路、公路合作在当天举行的朝韩高级别会谈上被写入《联合公报》。目前，韩方已经开始筹备京元线(首尔至元山)铁路韩方路段修复项目。韩国副总理金东兖5月9日表示，国土交通部正就此展开讨论，统一部称该项目上半年将会开工。 文在寅还有更大的构想。就在金东兖公布国土交通部动向的当天，文在寅与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日本出席中日韩领导人会议期间举行双边会谈，一致认可考虑推进“首尔-新义州-中国”跨境铁路建设项目，并认为中韩两国可先就此开展前期调研工作。6月1日，朝韩双方一致同意将通过文件互换的方式就首尔-新义州铁路建设交换意见。 朝鲜尚未公布朝韩跨境铁路的施工计划，但他们已为韩国政府献上一份厚礼。6月7日，铁路合作组织(OSJD)部长级会议在吉尔吉斯斯坦举行，韩国申请加入组织的提案获得28个正式成员国一致同意。该组织由俄罗斯、中国、朝鲜等东欧和亚洲地区国家组成，若需要连通西伯利亚大铁路和中国横贯铁路等铁路网则必须加入该组织。从2015年起，韩方一直在为加入该组织努力，但每年都因为成员国朝鲜的反对而落空。直到今年4月19日，朝鲜还投过反对票。 与此同时，朝鲜也提出了需要韩国同意的交通计划。5月8日，韩国外交部发言人鲁圭德透露，朝方已经向国际民航组织(ICAO)提议开通从平壤途经韩国仁川飞行情报区飞往第三国的国际航线，韩国国土交通部正对此进行研究。另一方面，6月6日，以“购票不理想”为由停航200天的中国国际航空北京至平壤定期航班也宣布恢复。 此外，据韩国副总理金东兖5月9日透露，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亚洲开发银行、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等机构都已致电韩国政府，表示若朝鲜开放或进行改革，愿意参与其中。 文在寅政府对国际合作的布局则早已启动。2017年8月文在寅任命前仁川市长宋永吉为北方经济合作委员会委员长时，青瓦台发言人朴洙贤就指出，这一新设机构的任务是实现韩朝经济合作，落实半岛新经济地图。 2017年9月7日，文在寅在赴俄罗斯出席东方经济论坛时，阐明了连通“韩半岛、俄罗斯远东及亚欧大陆”的经济合作政策构想，意图实现韩朝俄三边经贸合作。据青瓦台消息，文在寅将在今年6月21日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晤时再次探讨这一构想。此外，文在寅还在半岛新经济地图远景规划中提出朝鲜可通过韩国与美国亚太战略、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对接。 但是，在朝韩双方未进行经贸谈判的背景下，上述半岛新经济地图项目很难实施。恢复南北列车通行需要货物和人员往来作为支撑，而朝韩之间的交流早已全面停滞。据韩国统一部数据，最近三年双方没有进行过经贸领域的政府对话，2014年至今韩方未核准过民间经合项目，2016年起开城工业园区项目和社会文化交流项目的核准也全部暂停。 在此背景下，2016年以来的朝韩陆路货运额是2013年跨境公路交通恢复以来的历史最低值，年运货物不足3万吨，不到历史最高值的二十分之一。迄今为止，朝韩虽然都已开展非军事区旅游建设，但尚未就此开展谈判。6月8日韩国统一部次官千海成访问开城工业园区后，强调目前暂不准备重启经济合作。这意味着现在即使修复跨境铁路，韩朝之间也无货可运。 国际合作也不会一蹴而就。据金东兖介绍，朝鲜若要通过国际组织获得发展基金，首先需要成为会员国，上述国际组织提出的先决条件都是先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接纳会员前要对申请国的经济状况和统计数据进行3年的分析。 此外，朝韩在国际合作问题上已经产生分歧。文在寅曾于2017年6月访美时表示：重启开城工业园区和金刚山旅游也要在国际合作框架内进行，并要预先与美方进行协商。朝中社则在评论中多次强调，“共同繁荣”不能脱离民族自主原则。 半岛新经济地图构想还在激化南北双方的意识形态之争。早在2017年8月，文在寅就明确表示与北方进行经贸合作是为了“在朝鲜发展资本主义经济，转变朝鲜居民的观念，非常有利于改变朝鲜”，他认为“朝鲜居民通过在开城工业园区工作得以理解通过劳动赚取报酬的逻辑”。 历史上，金大中在经济合作中提出“推动朝鲜革新开放”遭到朝方的抵制，他的继任者卢武铉直到任期最后一年与金正日会谈时才恍然大悟，“北方对有关革新开放的说法非常反感”。今年4月到6月，在外界盛传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决议是“改革开放”之后，朝鲜官方媒体发布多篇社论指出“资本主义走毁灭和衰亡的下坡路”“社会主义是人类未来所在”。 (本刊记者谭峰、实习生袁梦涵对本组文章亦有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第22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
